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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末,一本書名頗具煽動性的著作發行了中文本,書名為「誰殺了古典音樂」,作者是歐洲知名樂評人萊布列希,書中細數唯利是圖的商業化系統,是如何滲透並且扼殺了古典音樂的前途,音樂家們又如何背棄藝術轉而追求名聲與財富,導致浮濫的演奏和錄音充斥市場,使古典音樂變得乏味、無聊。萊布列希洋洋灑灑,為樂界投下一記震撼彈,但震撼歸震撼,一個樂評人的大聲疾呼必竟抵擋不住市場機制席捲全球的狂潮。新世紀過了五年,已經深深被納入娛樂事業範疇的古典產業僅管因著經濟衰退開始在財務上感到壓力,但改變仍是微乎其微,也難怪許多深愛古典音樂的人會為著眼下的情況憂心忡忡,跟著四處奔走,呼籲拯救古典音樂。

然而,萊布列希必竟是歐洲人,以歐洲的眼光在看事情;他的著作雖發人深省,但對非歐裔、有著截然不同文化傳承和生活體驗的華人讀者,不論從事音樂工作與否,是否還有另一個值得深思的課題?古典音樂萊布列希的文化傳承,不論讀者是否全然贊同他的看法,他為拯救古典音樂大聲疾呼是理所當然,然而本地的音樂工作者是否有必要分享他的焦慮?是否一談到藝術紮根工作就該搬出如何推廣古典音樂的大計?古典樂迷是否該跟著陷入焦慮,試圖保住古典音樂的最後一線生機?我深信,古典音樂需要的不是『拯救』,也不是『保住』,而是回歸到音樂的本質,回歸到『古典音樂』在不同的社會結構和不同文化裡該有的定位。

古典音樂是隨著西方文藝復興後所萃煉出的精華,沒有人懷疑它該是重要、偉大的人類資產,但它只是音樂世界裡的一部份,而不是全部。在這個『全球化』論述當道的時代裡,許多人在歐美強勢文化的資訊洗腦下,把西方的正典、藝術形式當成了至高無上的標準,甚至連許多藝術工作者也不例外。這些曾稱霸海洋、廣佈殖民地的強勢歐美國家,固然留下保貴的文化資產,卻也嚴重扭曲了殖民地人民的文化、語言甚至自我認同。今日走在台灣街頭,隨便找幾個民眾,大概少有人不知道貝多芬和莫札特的,有的說不定還會告訴你還有海頓和巴赫,但若問起近代華人作曲家,或是國樂裡頭的名曲,得到恐怕會是相當茫然的眼神,而音樂,反映的不過是整體在文化上進退失距的縮影罷了。

事實上,不論是所謂的東方(包括印度、中國、東南亞),到伊斯蘭世界、非洲各民族、太平洋島國、澳洲和紐西蘭,早就擁有自己豐富、獨樹一格的文化和藝術表現形式,其中的原創性與對生命的真實反映,可能還勝過現今已經過數百年發展、難以在表現形式和內容上再有大突破的古典音樂。我不否認,古典音樂是一塊絕佳的試金石,從中的確也可以培養對音樂的認知和敏銳,但它卻不是也不必被當成最有價值的音樂,更不該等同於我們對音樂全部的認知。一個在非洲大草原上手舞足蹈的小孩,一個從來只知道唱山歌的台灣原住民,難道真會因為不認識學院派的音樂理論,而減損了他們對音樂天生的感受和表達能力?而他們滿帶熱情的歌聲,訴說著對土地、對生命的情感,其價值真比不上維也納愛樂正襟危坐的一場演奏會?事實上,許多文化裡獨特的音樂原素和表現形式,正因為這種心態,被自己長年以西方文化為正統的藝術工作者及社會忽視,比較起來,這些珍貴的資產才真正數以百計的永遠消失在人類文明之中。

至於流行音樂,常被愛樂人士認為藝術價值不高,但別忘了,流行音樂仍達成了溝通、投射人生與情感的作用,這不正是音樂最原始的目的嗎?更別忘了,流行音樂雖然常被詬病是千篇一律,但說到創新,說到反骨,說到不同風格的結合,卻比學院派還要敢作敢為;雖然這些頗具實驗性的企圖還有待時間考驗,但誰說一批少了沉重包袱、誠實創作的流行音樂人,不可能開創人類另一份藝術資產?況且文明再怎麼進步,社會架構永遠將呈現金字塔型,庸俗和大眾文化一面是這個架構裡必然存在的產物,一面也是精致藝術不可或缺的立基,再怎麼『俗』的表現形式裡,都有來自最接近土地的生命力,這是以發揚精緻藝術為己任者更該珍視,將其去蕪存菁,融入表現形式的,怎麼會反過來看不起自己的立基,想要切斷與土地、與自身文化的連繫呢?即使是樹梢最亮眼的花朵和果實,也是緊緊與腳底的土壤相連在一起的,就連古典音樂也是如此。極端的想進行把腳下整個代換成別人的文化土壤,所反映的不過是在自己心底深處,那個由殖民者所種下蠻荒、卑微的自我意識罷了。這種盲目雖然不若Michael Jackson把自己漂白那麼極端,但心態上卻是相似的,只不過在這裡被漂白的是文化,而不是膚色。

如同偉大的文學作品一樣,古典音樂必然是人類文明史中極其耀眼的寶藏。雖然莎士比亞的戲劇不如他所在的時代一樣被傳誦大街小巷,卻不曾減損其價值,古典音樂也一樣,它們都會隨著文明的延續被保存下來。真正愛音樂、愛藝術者,所更該思想的應該是如何跳脫西方本位主義加諸於我們身上的思考方式,重新審視自己的文化和藝術表現。雲門舞集是個很好的典範,它固然以西方能夠了解的現代舞作為平台,但它的內涵、它的精神,除了觸及人性共通的成份外,卻有來自自身文化獨特的標記。而近來有人積極推動的『民謠交響化』,相對而言就是失敗的例子,雖然旋律是自己的,卻用了相當粗劣的編曲技巧模仿古典西方作曲家的手法和形式,聽起來就像是德佛乍克新世界、貝多芬艾格蒙序曲式的台灣民謠,表面上是推廣本土音樂,但說穿了,只是變向的『文化漂白』手法而已。還好,仍有不少華人作曲家能夠跳脫西方學院架構,真正在作曲上突顯自己的文化特色。

比起80、90年代,古典音樂看來似乎是衰微的,但這對音樂本身,卻不見得是件壞事。喜歡古典音樂的朋友也無需緊張,因為已經有相當龐大的研究成果、錄音被保存下來。這個冷卻期,除了對非正統西方的民族來說,是個重新評估、審視、定位的契機,對古典音樂自身而言,也是重新沉潛、在突破形式和發掘新活力上的絕佳機會。這是好事一件,絕非需要起義革命或捍衛特定音樂形式的時代,而是人類文明史上另一個百花齊放的美好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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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eremy Hsia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